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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险恶耽误你谈恋爱了?

村头热血妇女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双男主+武侠+江湖风+双向甜宠+冒险悬疑+恩怨情仇+主攻】双楠双洁1v1,无女主【江湖无敌街溜子x轮椅魔头美人:萧不恭x花归尘:破镜重圆组】【美强惨冰山大侠x温润世家公子:越独清x纳兰孝轩:一见钟情组】人称退佛鞭的萧不恭,当年还是个黑白通混的小傻狗,遇见那清高貌美的少年花归尘,花归尘嫌弃他骂他伪善,连求自己救他哥时,都对他出言不逊。​为什么呢?萧不恭明明是想着劫富济贫维护一方安宁,手段是低级了些,可那孤傲少年又怎么理解他当时面临的处境?为了教训少年花归尘,他伤害了他,但又后悔想同他和好,可他并未想到,一步踏错,竟会引起一场悲剧。导致深受打击的花归尘在最惨痛的情况下和他不告而别……再见时,那人已褪去稚嫩,长成一杀伐果断的厌世魔头,虽...

主角:越独清,纳兰孝轩   更新:2023-03-26 10: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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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越独清,纳兰孝轩的其他类型小说《江湖险恶耽误你谈恋爱了?》,由网络作家“村头热血妇女”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双男主+武侠+江湖风+双向甜宠+冒险悬疑+恩怨情仇+主攻】双楠双洁1v1,无女主【江湖无敌街溜子x轮椅魔头美人:萧不恭x花归尘:破镜重圆组】【美强惨冰山大侠x温润世家公子:越独清x纳兰孝轩:一见钟情组】人称退佛鞭的萧不恭,当年还是个黑白通混的小傻狗,遇见那清高貌美的少年花归尘,花归尘嫌弃他骂他伪善,连求自己救他哥时,都对他出言不逊。​为什么呢?萧不恭明明是想着劫富济贫维护一方安宁,手段是低级了些,可那孤傲少年又怎么理解他当时面临的处境?为了教训少年花归尘,他伤害了他,但又后悔想同他和好,可他并未想到,一步踏错,竟会引起一场悲剧。导致深受打击的花归尘在最惨痛的情况下和他不告而别……再见时,那人已褪去稚嫩,长成一杀伐果断的厌世魔头,虽...

《江湖险恶耽误你谈恋爱了?》精彩片段

【楔子】

小公子从狐裘里往外拱了拱,心神渐渐恢复清明,发觉自己的处境,眼看着就要挣开他的怀抱,越独清的手臂立马又收紧了些,怀里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巴磕到自己肩上,发出一声痛呼——

“孝轩,你怎么了,疼不疼?”越独清急忙抽出一只手捧起小公子的脸,心疼地揉了揉他的下颌骨。

他一时心急,揉完才发觉这个动作实在暧昧,手僵在那里,面上一热。

“孝轩……我……我们昨晚……”

纳兰孝轩耳根也红透了,他往后挣了挣,却发现越独清的手臂纹丝未动,不禁有些委屈道:“越大哥,你先放开我……”

越独清闻言心里一紧,急道:“你不要走,孝轩,你杀了我也好,别不理我。”

他语气急切又天真,一声声“孝轩”温柔缠绵至极,比起之前以四公子相称,更是少了距离感,多了些莫名的亲昵。

纳兰孝轩心底慌乱,昨夜种种情境涌上脑海,他摸了摸自己身上衣袍,发现已经穿好之后心里更是窘迫,当下只想挣开越独清的禁锢,离他远远的:“越大哥,你,你……你好了吗?”

越独清:“什么?”

纳兰孝轩急道:“就是,就是你昨晚……”话说到一半,小公子已经羞得像颗诱人的糖葫芦。

越独清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合时宜地笑道:“……我好多了,暂时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暂时?!——纳兰孝轩闻言觉得脑子快要炸开了,可无论他怎么推拒,越独清就是不肯放开他,呆得像块木头。

纳兰孝轩有些愠怒:“越大哥,你,你放开我呀……”

越独清低头凑近他,他便向后避仰,却使得整个情境更加暧昧了起来。

越独清认真问道:“我放开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纳兰孝轩不明所以,却再难忍受这么尴尬的场面,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越独清深吸一口气,终于不太情愿地将人放开了。

纳兰孝轩甫一获得自由,急着要站起身离越独清远一点,却不料刚一拔腿,便觉大腿内侧的皮肤火辣辣地疼,明白过来是为什么之后,他心里又委屈又羞窘,想要生气,却又无处发泄,归根结底,越独清昨晚也是逼不得已,况且,这是自己的选择造成的结果,怪只怪自己心软,只怪江湖诡谲多变,人心难测。

——————

【第一章】棺材里的少年

夜里凄风烈响如鬼嚎,破败的垒土院墙下堆着黑压压的棺材,土墙后的树木向夜幕延伸,从蛛网交错的轩窗往外看去,那黑色的剪影,活像是从地狱中伸出的一条条枯瘦的手臂。

窗棂下有一位蓝衣青年,眉如卧蚕,眸子清亮,形似桃花辦,带着一股天然的风流气质,他坐在一张破旧得只剩三条腿的竹椅上,拈着一本医书,那黄色的书页泛潮,页脚黏连在一起,像是沾着什么植物的汁水,又或是毒药——谁又知道呢。

屋里似乎只有他一人,除此之外,还有一口棺材,就竖着放在天窗下的空地上,与院墙边的不同,一是它比普通的棺材小上许多,像是乐师的琴箱,或是浪客的剑匣,大概是给早夭的幼童用的,二是这口棺材,此时正在时不时发出撞动的声响,在烛火摇曳的幽暗室内,显得分外可怖。

喀拉……喀拉……

“生草乌,附子,生南星,红娘虫,生天仙,闹阳花……”蓝衣青年慵懒地念着医书上的药目,只听来他所言这些俱是剧毒之药,不知他是要用来救人还是要害人。

喀拉……喀拉——棺材还在响。

蓝衣青年仍是安然自若,他并不害怕,因为这并不是闹鬼,棺材里只有一个活人。

棺材里是一个只有十岁多的活人,一个在不久前服下了他调制的药物,然后被硬生生钉进棺材的活人。

喀拉……喀拉……棺材还在响,里面的人似乎十分痛苦,确实,那棺材根本是一个小盒子,他想起那人被折着身体硬塞进那幽暗狭窄的小盒子时,清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模样,彼时那人因为药物的作用暂时失声,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的“啊啊”声,如同呜咽,又或是怒嚎——活像路边没人养的野狗。

喀拉……喀拉……

青年叹了口气,四处扫视一圈,确定这里没有其他人出现之后,青年放下了医书,站起身走到那口棺材前,手掌按上棺板侧面的钢钉。

哪知他还未有所动作,只觉自不远处掠过一阵冷风,莫名的杀气窜来,青年还来不及回头,一把青刃便架在了自己脖颈上,只消轻轻一偏,便可见血。

青年波澜不惊地两指一并,将青刃移开。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也是将活人钉进棺材的始作俑者。

“你在做什么?”老者的声音有些冷漠的怒意。

“他待了快一天,也该放出来透透气。”

“他若想出来,只能凭自己的本事,绝不可假他人之手!”老者虎目怒视,“否则,他何来资格做老夫的徒弟?!”

棺材突然不响了。

室内寂静得有些毛骨悚然。

青年笑了笑,一脸痞气地“呸”了一声:“臭老头!你他娘的就是个疯子!”

一道惊雷在院外炸开,惨白的光照亮了黑漆漆的棺木,青年绕开老者,扛起一卷草席,冒着雨走出去将院墙下的棺材都遮好。

回头,却见老者一掌将那口棺材推出屋外,那棺材像个西瓜一样在泥泞的地面上滚了几滚,暴露在噼里啪啦的大雨里。

雨水很快会把棺木泡胀,到时棺材里的空间只会越来越狭小,阴暗潮湿逼仄的空间里,正常人一定会陷入绝望。

后果是谁都无法预计的。

但是棺材还是没有再响。——不知道那里面是不是还有活人。

“你让我救他,可是你现在却要让他死?”蓝衣青年进了屋,走到书案边,挑了挑陷在灯油里的线芯,不管身上衣衫已浇了个半湿,他坐回那张三条腿的破竹椅上,又开始拈动书页。

“不能变强,就该死。”老人的声音中气十足,透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厉劲。

青年把视线从书页上移开,想要反驳老人的话,却见屋内已是空空如也,门已经关上了,或许还上了锁,窗前的蛛网被潲进来的雨水打湿,周围冷寂而诡异,唯有一灯如豆,摇曳微光。

……

又是一个夜晚,繁星漫天,土墙围起的小院里发出一声震天的轰响,噼里啪啦的散碎木片如烟花般炸开,朝各个方向飞散,木片所到,处处焦黑。

只见那小院中央,原本放着一口棺材的地方,此时正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他一身深黛布衣皱皱巴巴,稚嫩的面容初显俊逸,乌黑的发丝粘连在细汗濛泷的面庞上,少年白皙的额头上,刺着一个漆黑的“越”字。

少年面色发白,嘴唇乌紫,显然是中毒已深,可他的眼神却冷毅无匹,他站在原地呆了半晌,直到他似乎终于缓过神来,少年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和木屑,转身看着面前的小屋,他饿极了,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能睁着眼站在这里,简直是个奇迹,他想要回到屋子里,可是许久未曾伸展的关节有些麻木,致使他的步伐跌跌撞撞。

屋子里一片漆黑,瓦檐下有酒碗大的灰色蝙蝠扑喇喇地低掠而出,少年跑进屋里,黑暗幽闭的环境使他心口直发闷,他挥出一掌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天窗打碎,又连发数掌将四周的窗都通开,一时间疾风穿堂,月光洒进屋内,一阵酒味弥漫开来,少年紧抿着唇,走近书案将油灯点上。

五感渐渐明朗,这时他听到黑暗里传来一声声的低泣,那是一种人在哭了很久之后,仍然不能平复伤悲的哀鸣。

蓝衣青年七仰八叉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他的衣裳被酒泡透了,或许他整个人都被酒泡透了。

蓝衣青年抱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酒坛,已是酩酊大醉,他脸上湿涟涟的,不知是酒水还是眼泪,总之狼狈得很,他此刻的表情、仪态,无一能配得上他那张英俊阳刚的面庞。

“归尘……”他哭腔低喃,像是在叫某个人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应他。

少年筋骨活动开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蓝衣青年身边,攥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冷声问道:“解药?!”

蓝衣青年没有理会他,只是皱着眉,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少年将他扔回地面,然后四处扫视了一下,走进了左面一间隔间,在堆满瓶瓶罐罐的柜格里翻找了半天,却仍然没有找到他需要的东西,他乌紫的嘴唇已经开始颤抖,他又奔了出去,找到醉得像一滩烂泥的蓝衣青年,狠狠踢了他一脚。

“呜呃——”蓝衣青年 发出一声痛嘶,但是仍然没有清醒过来,眼泪却像是开了闸一般汹涌而出,他抱着少年踢过来的脚,忽然就那么大哭起来。

少年有些茫然,似乎没有想到蓝衣青年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他来不及细想发生了什么,因为此刻他又饿又难受,他想要一碗饭,一碗白白软软、冒着热气的白饭。

可是他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没有学过做饭,也没有人教过他,他甚至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他只能寄希望于眼前哭得肆无忌惮的青年。

他在青年身上翻了一下,看到青年衣襟下恰好兜着半贯铜板,伸手去拿时,青年竟似忽然发狂一般,紧紧拽着那铜钱,凌厉的眼眸对着少年狠狠一瞪。

“滚!滚开!你们不配碰他的东西!你们这些肮脏的混蛋!”

“我要吃饭。”少年道。

青年还是死死攥着那些铜钱,自言自语道:“他说得对,我是流氓土匪,是伪君子……”

少年眉宇间似是结了一层寒霜,他松开了拿钱的手,站在原地,有点手足无措的窘迫。

“他再也不会理我了……”青年仍然在自言自语。

少年饿得有些恼怒了。

他提着蓝衣青年的两条木偶摆线似的手臂,将他拖出屋子,扔到门外长满杂草的石阶上,连带着泼了盆冷水。

……

长夜漫漫,孤寒无边。

白发老者提着食匣回到小院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石阶上昏睡的蓝衣青年满身酒臭,老者眉头一皱,剑鞘一挑,将蓝衣青年平地拎起,步入四面透风的屋子里,饿了许久的黛衣少年躺在一张草席上,身上没有盖任何东西,他颀长的身体微微蜷缩着,干裂的嘴唇上,乌紫已褪去,神色也已舒展了不少。

白发老者走上前去,伸手探了探少年的脉搏,微皱的眉头瞬间松开。

少年睡得很浅,几乎在被搭住脉搏的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他睁眼看着白衣老者,恭恭敬敬喊了声“师父。”。

老者点点头,问道:“用过解药了?”

少年摇摇头。

老者心下一惊,复又露出欣喜的神色:“这样说来,你是靠自己扛过来了,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你小子是天纵之才。”

少年沉默半晌,直到老者将身后的食盒打开,少年眼神才有些神采。

“吃吧。”老者话未说完,少年已经抱住食盒,把整个脑袋探进盒子里,筷子也不用,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吞咽起来,就这么狼吞虎咽了几大口,少年突然停住了,他把脑袋撤出来,脸上沾着油腥的米粒,满嘴都塞满了肉和菜,他无暇欣赏味道如何,只想一口气把胃肠塞满,可他没有再往下咽,额上还冒起了虚汗。

胃一抽一抽地疼,像是一块被突然劈开的石头,硬生生嵌入了食物。

“你饿得那么久,不要吃得太急了。”白发老者递给少年一个牛皮水囊,声音不再冷漠,关怀之态宛如一位普通的尊长。

……


白露时节,正午天,秋阳晏晏。

农夫忙收成,乞儿忙讨饭,行人忙赶路。

琅琊府郊外官道上跑过一辆三匹马的金顶玉盖大车,策马的姑娘十四五岁左右,一身红白相间的窄袖长裙,马鞭甩得呼啸生风,江湖气十足,比起马场上最好的武夫还恣意。

只是这毕竟是赶车不是赛马,那车幔晃得激烈,车里但凡坐了人,照小姑娘这般折腾,定然已颠得七荤八素,神魂恹恹了。

车里有没有人暂且不提,车外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可是真真切切遭了这无由的灾殃,但见车轮滚滚,所到之处无不飞沙走石,尘土飞扬,惹恼了不少过客,这其中有几队走镖的见状便骂骂咧咧,更有些路旁的地痞乞丐抓起石子儿一溜烟地扔将过去——好坏出个气罢了。

在这样乱哄哄的人流中,沉默的人就显得极为碍眼,有两个身背行囊头戴斗笠的胖男人一言不发地盯着远去的马车,稍高些的胖子啐了一口,却不多言,另一个胖子冷笑着拍了拍身旁小厮的黑布包裹,那小厮瘦得如若晚秋的秸秆,脖子还没胖男人的手臂粗,被这一拍之后,本就佝偻的身骨更显得颓圮,三个人的场面十分诡异。

他们身后站着骂骂咧咧的人,还有一个比他们更沉默的青年,他身姿挺拔,褐色的连帽斗篷半遮着脸,看不清面容,更读不出情绪,青年背上也缠着一个黑色包裹,长度像是刀剑一类的兵器,马车从他身边飞过时,他仅有过一瞬间的皱眉,随即恢复了原状,他牵着一匹瘦弱的老马,毛色暗淡,与青年人的朝气格格不入。

琅琊府有云山脚下南三里,有一客栈名欢迎,荒山野林里独一家,远看去酒旗飘飘,常年日晒风吹褪了色的红灯笼聊胜于无地装点着门面。

牵着老马的青年走到客栈时已是时近日暮,天边晕着大片大片金红色的云霞,带着暮色压向草枯花零的大地。

青年走得很慢,他的步履与老马保持一致,一人一马来到客栈外,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吵嚷得嘈杂纷乱。客栈的伙计将老马牵去马棚,青年这才抬脚踏进门槛。

里面吵得不可开交的人竟是正午策马跑过官道的小姑娘,以及之前与青年有过一面之缘的瘦小厮。

如果不是那小厮身后还站着上午在人群中碰过面的两个胖男人,青年不会将眼前刻薄尖酸的小瘦子与上午佝偻着背脊一言不发的小厮联想成同一人。

那身背黑布包裹的小瘦子气势汹汹,两只绿豆小眼恨不得瞪出眼眶,而那手持马鞭的小姑娘则更是出言不逊,若不是身后有人竭力劝阻,怕是要动起手来。

众食客偏爱看这热闹的戏码,仿佛他们无聊的路途中终于出现了什么有趣的调剂。

青年无心理会这些闹徒,但却莫名注意起在小姑娘身后劝阻的那个人,自他进门来,四处都是看热闹的眼睛,唯有他一脸焦急,两方劝阻,倒是与这喧闹格格不入。

那是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小公子,身披月白的缠枝纹锦披风,素雅的宽袖儒衫衬得他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淡然,小公子生得清俊不俗,劝人时斯斯文文的,说话也温文尔雅,与那小姑娘牙尖嘴利大相径庭,他的劝阻被众人嘲弄,他尴尬地笑了笑,不知如何是好,词穷的模样竟显得有些小小的懊恼。

青年觉得有趣,细细打量了小公子许久,可不知是吵架的人脾气太火爆,还是斯文公子的劝架计拙,这场吵闹久久未能平静,青年有些生厌,自寻了一处角落落座,背过身去不愿再理会这场闹剧。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客栈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而后又渐渐安静下来,青年兀自饮茶进食,一概不理,直到身后响起一把清润的嗓音,语气焦灼的感觉似乎是在喊他。

“大侠,大侠!”

青年愣了愣,回头一看,竟是方才在小姑娘身后劝架的公子。

小公子形容焦虑,双手无措地攥着身侧的月白披风,见青年回过头来看他,又急忙抱拳敬道:“大侠,在下有云山庄纳兰四,敬求大侠搭救我小妹,我等感激不尽。”

青年闻言抱拳还礼:“公子说笑了,”他声音清澈,“首先在下并非侠客,再说令妹鞭术灵巧,收放已显自如,对战之两者拳掌力量滞后,资质平庸,实在不足为惧。”

他在客栈之内,离门窗最远的偏僻角落,既不能目睹,也无人相告,外面人群嘈杂,他竟能靠听声辩招,知晓完整的战况!

“可……可是他们毕竟以多欺少,小妹又是女孩子,在下担心意外陡生,恐有不测,还望,还望大侠施以援手,在下必当涌泉相报!”

小公子急切之至,竟屈膝就要往冷硬的地上跪去。

青年先行一步托住他双臂,将他扶好,他心中叹气,看来这位公子心系其妹,焦虑过甚了。青年道:“好罢,不过我亦有一事不明,外面观战之人众多,为何公子只来找在下一人相助?”

“哦,是这样了,外面人纵然多得很,但多是好事之徒,唯有大侠卓然不群,守在这僻静一角,我想或许是深藏不露的高人,故此前来求援。”

说着,小公子浅浅一笑,颊边漾开两个梨涡,与他素雅的儒衫相衬得很!

青年有一瞬间的恍然,移开了视线不再继续与小公子对视,他轻咳一声,淡淡道:“好,你且前去继续观战,我喝杯热茶,随后就到。”

纳兰公子闻言,心中忧虑未除,却也不好再多求,又担心自己妹妹,只好匆匆一揖,夺门而出。


客栈外有一片萧瑟的草场,此刻它有了空前绝后的热闹,客栈里的客人几乎倾巢而出,就连年迈的掌柜也蹒跚走去,为了目睹一场热闹的斗殴。

草场中央,身材娇小的姑娘笑颜明媚,她身姿灵巧,嬉闹一般轻易躲开小瘦子的一拳,转身挥鞭使了个“缠”势鞭法,卷住了小瘦子的手臂带向一边,而另一旁是那稍矮的胖男人,使一套掌法,向小姑娘连连攻去,皆被小姑娘踢腕破开,人群中有好武者,喝彩道:“好腿法!”

眼看两个男人被一位小姑娘打得连连败退,众人看得聚精会神,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旁观战的另一个胖男人挥手拍开了背上的黑色包裹,等众人注意到的时候,都大骇失色。

只见枯黄的草场上,一排黑压压似虫豸的流体竟沿着地面迅速淌向激斗的三人,瘦子和矮胖男人见状迅速跳开,而那流体,竟忽然间正冲小姑娘而去了!

纳兰公子挤进人群,看到这一幕,焦急喊道:“红茯!当心!”

小姑娘见状也吃了一惊,挥鞭击去,却见那黑色的流体散而又合,来势更为迅猛,姑娘正想躲避,可见那流体沿着长鞭直攻而来,一时间竟堪堪愣住,在此电光火石的一刹,突然,不知何处飞来一道黑影,嗖地一声击向小姑娘的手腕,那长鞭一抖,掉在地上,众人定睛一瞧,竟是一只装满茶水的瓷杯!而杯中茶水倾洒,那黑压压的流体一碰到茶水,竟然瞬间化为齑粉!

众人惊异,沿着茶杯掷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方才客栈内坐在角落的青年气度从容地走出,青年放下遮住头颈的连帽,众人又是一惊,那青年一双丹凤眼冷冷瞧着前方,挺鼻端颌,实在俊朗非凡,只是头发散乱,半披半束,但真正令人惊异的原因是,这样英俊的一张脸上,竟在额角生生刺了黑黢黢的一个字,一个足有两指宽的“越”字!

另一边,温文公子见小姑娘脱险,惊魂未定,擦着冷汗急匆匆走上前去温声安慰,而那两胖一瘦,则看着那些黑色流体的残尸,气急败坏。

矮胖子就要上前与青年理论,而高胖子则深皱着眉头将其拦下,他看向青年:“好手段,敢问少侠尊姓大名。”高胖子语气傲慢,眼神中却又透着小心。

青年淡淡道:“诡行杂教的跳梁小丑,净使些阴毒把戏,也配知道我的名字吗。”

原来这三人竟是诡行教的教徒!

诡行教原名归行教,是原是民间修炼岐黄之术的小教派,近些年官家喜爱拜神求鬼,渐渐兴盛起来,因其行事诡谲,故而外人常称其诡行教。虽不入大流,却也有些来头。

矮胖男人与小瘦子闻言更气,却被高胖子拦住不得出手。高胖子语气不再傲慢,抬手一揖:“少侠不说便不说,何必挖苦我等,今日兄弟们确有行事不妥之处,栽在你无名少侠手上,也便认了,告辞!”

那边的小姑娘闻言,古灵精怪地朝他们三人做了个鬼脸:“呸!不要脸的东西,快滚快滚。”

而那纳兰公子看到其妹无恙,满怀感激地转身走到青年面前就是一揖:“多谢,多谢大侠出手,”又将那小姑娘带到青年面前,介绍道:“这是小妹叶红茯,在下本名纳兰孝轩,不知大侠如何称呼?”

青年闻言,略一犹豫,随即道:“越独清,僭越的越,犬蜀独,清静的清。”

越独清?!

众人哗然。

人群中有不少听过这个名字的江湖过客七嘴八舌地出声询问议论。

“越独清?!可是几月前扫平关龙寨,杀了独臂夜叉的越独清?!!”

“胡说什么,那是去年的事了!”

“潘家渡口酒肆老板就是被这年轻人一击毙命的?!”

“越独清不是纵火烧了潘家楼的嘛,怎么还敢往关中方向走,那可是关卡重重也!”

“也不知是真是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比草场上啄食草籽的麻雀和乍起的秋风还要吵嚷。

而叫越独清的青年则不知何时转身回了客栈,身后跟着初识的小公子纳兰孝轩和叫叶红茯的小姑娘。

小公子听着身后人群的议论若有所思,而小姑娘刚刚被一位武功高强的大哥哥救下,此刻则有些好奇且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位大哥哥后面,忍不住把他看了又看,瞄了又瞄。


“大侠,你刚才那一招,打得我手腕到现在还疼呢。”

“抱歉。”

“没事儿没事儿!还要谢谢大侠及时出手相救,阿茯才能活命呢!”

“不谢。”

“大侠刚才那招一击即中,那鬼东西竟然被茶水除了干净,实在不可思议!”

被人一口一个大侠称呼的越独清疲于回应闹腾的小姑娘,索性不再接话。

而叫叶红茯的姑娘此刻说得起兴,仰慕之情滔滔,并没有要停住的意思。

“大侠,你怎么知道可以用茶水除那邪祟,那茶水又是怎么除了那邪祟的呢?” 她的声音一响起,越独清就想到刚刚她与人叽叽喳喳吵嚷争辩的场景,心中不宁。

“没什么。”

越独清仍是没有多余回应,坐在桌前静静进餐,惹得兴致勃勃的小姑娘有些尴尬。一旁一直沉默的纳兰孝轩见状忙出言缓和气氛:“哦,是这样,我曾在书里见过相似的巫术,是有深山方士用精血豢养白蚂蚁,”话未说完,便被小姑娘打断:“你又说书里,书里见过算什么见过。”

纳兰孝轩笑了笑,而越独清见他竟也通晓这些,便饶有兴致地看向他,鼓励似地也笑了笑,示意小公子继续说下去。

纳兰孝轩便道:“那蚂蚁吸血,五行火旺,而浓茶驱火下邪,逼它们精血散尽而亡,蚂蚁去了血色,故而看上去像是化作了灰白的齑粉。”

周围的过客们本对越独清心存忌惮,而听到纳兰孝轩讲起这奇门术法之后,更是对这年轻人多了些敬畏。

有个开朗的大胡子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语,又道:“小施主你也是博学多才,可见你对面那位施主更是深藏不露了!哈哈。”

众人也跟着附和起来,而刚刚败走的两胖一瘦闻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情懊恼又烦躁,极为精彩。

越独清心道:我并不深藏不露,只是曾见过这样的法子,经验使然,却与这位纳兰公子的真才实学相差甚远。

想到这儿,他又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纳兰孝轩几眼,却见小公子说起话来不时轻咳几声,似是身体不适,于是问道:“可是方才受了惊,秋日风凉,多喝些热茶罢。”言罢便取过小公子的茶杯斟满,递到半途,被叶红茯出手接下,小姑娘开心地捧着救命恩人亲手倒来的茶,语气轻快地道:“我来吧,大侠,”然后笑着将茶依依不舍地递给纳兰孝轩,“表哥,喝茶,大侠亲手倒的!”

越独清被她这过度的敬慕弄得心有不安,说道:“我不算甚么大侠,姑娘莫要再这样抬举越某,此番帮你,全是你哥哥竭力相求,你该好好谢他。”

纳兰孝轩闻言,有些开心地看向叶红茯,眼睛亮亮的,很是期待她赞誉的样子。

小姑娘嘻嘻一笑,说道:“我当然感激我哥哥啦,可是你有所不知,我这个哥哥只会念书,不会甚么武功,遇到事,多是我摆平的。”

她语气骄傲自豪,带着些孩子气的自负,一看便是涉世未深。

纳兰孝轩闻言,宠溺地笑了笑,夸赞道:“阿茯当然厉害,可是也要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以后可不许再这样莽撞。”

“知道啦知道,你又来管我,我有分寸。”叶红茯小声嘟囔,用最没分寸的语气说着自己“有分寸”。

越独清见到这样一幕,不知怎得心里陡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

纳兰孝轩喝了茶,不再干咳,面色却未好转,他解释道:“这是旧疾,今日舟车劳顿,休息片刻便好,不碍事的。”

转眼到了傍晚,越独清本打算去订一间客房,却意外被告知客满。

“怎会客满?越某最后一个到此,明明见挂牌上还有两间客房,怎么这会儿却客满了?”

年迈的掌柜摇摇头道:“年轻人,你今日招惹了别人,”言下之意是说那两胖一瘦的三人,“小人心气,总要让你难堪的。”

越独清心道一声“岂有此理”,又对掌柜说:“我出双倍价钱,可否匀我一方歇脚之所?”

老掌柜继续摇头:“大侠不要为难老夫,况且,我这客栈小的很,容不下甚么大人物的。”

越独清闻言已是心中明白,定然是下午众人议论的那些江湖传言让这掌柜有所忌惮了。

正为难之时,他身后又响起了小公子清润的嗓音:“越大哥,不如光临我府上暂住些时日,不必在这里屈留了。”

回头一看,正是纳兰孝轩,原来他与叶红茯二人来自琅琊府有云山庄,而那山庄正离此不远,他们二人只是在此暂歇,只因前番的意外争执而耽搁了时间,这便要回山庄去了。

“对啊对啊,大侠来我们有云山庄住下,比这小家子气的地方不知好上多少倍。”叶红茯说道,朝掌柜哼了一声。

说这有云山庄,乃是一位北方富绅迁移至此的暂居之所,内设私塾,是方圆百里之内最负盛名的学府。而富绅其子纳兰孝轩正是山庄的少主人。

事已至此,越独清不好推辞,道过谢后便去马棚牵了马,与他们一道离开了。

路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天黑路暗,小姑娘没有再把车赶得似赛马一般,她倒是乖巧娴淑了许多,时不时望着越独清偷笑,而坐在她旁边的纳兰孝轩却面色欠佳,也不知道是不是夜风寒凉,越独清几次看他,都暗暗担心小公子会一不小心就倒下车来,索性驱马贴着他那一侧同行。

好在最后小公子没有倒,三人平安回了山庄。

越独清远远便看见山上连绵的灯火,闪亮亮恍如白昼,青石板路走尽,一扇雕龙画凤的汉白玉大门伫立眼前,三人下马下车,侍者将马车迁走,越独清跟着纳兰孝轩走入山庄,有打着琉璃灯笼的侍女为他们引路。


纳兰孝轩亲自将越独清的住所安排在一间清净雅致的小院儿,外院门匾额上书“浮白斋”三字,叶红茯年纪小,也不避讳地跟着二人和收整房间的侍者们进去凑热闹。

“今日已晚,烦请越兄先屈身在此歇息一宿,明日再为越兄收拾上好的客房。”

越独清拱手抱拳道谢:“不必了,我看这里很好,麻烦纳兰公子了。”

“越兄不必见外,像家兄家姐一般叫我孝轩就好。”

纳兰孝轩说这话时,又露出他两个梨涡,一对桃花眸子微眯起来,像两弯可爱的月牙,他年纪小,带着少年独有的天真,此刻这一笑看进越独清心里,又惹得他莫名有些异样的悸动。

几人用过简单的晚膳,便各自回房歇息。

越独清所下榻的小院儿中庭是一片紫竹林,他躺在床上时,恰能透过敞开的轩窗看见外面的树影,很久很久之前,他也见过这样的树影,那树比起这树更繁茂,更高大,但他仔细去回想,却又无法记起了,那是些只会令他头疼的记忆。

一夜无梦。

……

说起那叶红茯,自小是个不拘小节的姑娘,她本家在燕云,是纳兰孝轩的表亲,继承了家传的武功,平日里惯爱舞刀弄枪,爱听侠义诡闻,家里唯一这样一个女孩子,宠着惯着,自不会放她外出闯荡,她却对那些江湖上的春秋向往良多。

也是纳兰孝轩溺爱这个表妹,偶尔带她出一趟远门,美其名曰“散心”,实则是惯着小女孩惹事。不想今日就真差点酿成大祸,好在也真的遇到了话本上常提的“侠士”,才能化险为夷。

叶红茯卧在闺帐中,抱着锦被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白日里是真觉着惊险,可此刻再想起当时情境,小女孩满心只剩下那名叫越独清的侠客踏风而来,一招制敌,救她脱困的威风凛凛。

越独清,越独清,这样英俊的大哥哥,武功又那样好,嘿,他可真厉害,不知道他是否像救她一般,也救过许多人?他的功夫和话本里的江湖侠客比,有多么高呢?

……

江湖,又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

秋夜里露水重,纳兰孝轩起得早,去了学署巡监,将几日来积压的账目对完,已是朝阳明媚,学苑里秋霜渐消,到处是金色的线鸢菊,花香怡人,纳兰孝轩吩咐了仆人去请叶红茯和昨日下榻的越独清前去膳庭用早点,自己则支了些银子,先行出门办事。

越独清晨起锻练拳脚,小院里静雅,正是修身养性的好住处。越独清打了一套不常见的内家掌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似招式简单,实则变化莫测,掌落分花拂柳,旋身水涌船高,一招一式都有巧妙的劲道相辅相成,正疑惑他下一招又会有怎样的起承转合,谁知他打到精彩处却忽然停手收势,引气归元,然后目光忽然一沉,看向小院竹丛后的矮墙,轻喝道:“尔等究竟何人,不敢出来见我?”

话音未落,只听风声一响,墙外一个红色身影跃下,紧接着便是熟悉的呼唤:“大侠!是我!”

越独清看着笑脸相迎的叶红茯,面色缓和了些,却仍盯着那方矮墙,眼神疑惑。

可惜墙边很静,静的连风中的竹叶都不再摇动,殊不知越是静到极处,就越能显出其中异常。

“大侠,你刚才打的那套掌法真帅气,教教茯儿罢。”叶红茯天真可爱,毫无顾及地笑着挽上了越独清的手臂恳求道。

越独清不习惯与人亲近,更何况他们相遇还不到两天时间,小姑娘热情洋溢,他却略感尴尬地拿开她的手臂,拒绝道:“你还小,这种掌法练不起来。”

“哦,那你教我些其他的掌法吧,我有许多宝剑宝刀,都送给大侠做谢礼!”

越独清岔开话题:“我比你年长,你叫我越大哥便好,还有,你突然到我这里来,有什么要紧事么?”

叶红茯闻言笑道:“哦,越大哥,孝轩哥哥叫我们先去膳庭用早点,他着人准备了上好的糕点茶饮,我特意来叫你的。”

提到纳兰孝轩,越独清笑道:“那该多谢你哥哥了,他真是个很好的人。”

叶红茯闻言嘟起嘴道:“哦,他当然好了,我们家的人都很好。”

二人出了院子,往膳庭走去。

路上叶红茯又想与越独清讨论武功,越独清兴致缺缺道:“你哥哥年纪轻轻就如此博学多才,你该多跟他学着读书,我只是个武夫,教不了你什么的。”

叶红茯道:“哎,怎么你也喜欢谈什么读书,我哥哥小时候要我跟他念书写字,我曾一气之下跑去河边,那时正值深冬,湖面上结了冰,我下去玩,不想落入捕鱼的冰窟,差点没命,此后我哥哥再不敢逼我念书了。”

越独清听闻她儿时的趣事,忍俊不禁之余,也为纳兰公子叹息,才气凛然、温和俊雅的世家公子,竟有个这么淘气的妹妹,当真是人生如戏,世事难料!

越独清叹道:“你有这么好的家人,当好好珍重才是,可你昨日一时任性,让纳兰公子诸多为难,为你担惊受怕不说,还犯了旧疾……”

说到这儿,越独清忽觉自己失礼,行走江湖最忌交浅言深,他当即止住话头:“越某多言了。”

不想叶红茯听了他这一席话,竟也变得失落起来:“……越大哥,你说得不错,我哥哥是为我受累良多了……”

她眉峰皱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了愧疚的神色:“说起表哥的旧疾,全因我儿时那次落水,表哥寻我,冰窟狭窄,没人敢去救我,我快要冷死了,就见表哥穿着单衣下来硬将我拖上岸去……”

越独清听到这儿,眉头一皱,想来那时纳兰孝轩也不过是个稍大的小孩子,下到那么冷的冰窟去,怪不得落下旧疾。


“所以,我很想离开他去江湖上闯一番事业,做个像越大哥一样名扬千里的大侠,而不是总留在他身边让他事事为我劳心!”

叶红茯言语天真,越独清只当她童言无忌,可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教他心里有些郁郁:“你还小,江湖没你想得那样简单。”

叶红茯道:“哦,那越大哥,江湖上都是你这么厉害的人吗?”

越独清淡淡道:“江湖上的厉害不止在武功高低,更有许多无可较量的东西。”

叶红茯听得来劲,更想多问些事,可越独清却就此闭口不言,二人来到膳庭,仆人们远远便向叶红茯作揖,又小步跑上前来迎接。

“表小姐,四公子今日一早便出了庄去,特命伙房为表小姐和贵客准备了一些早膳,”说到“贵客”二字时,仆人又对越独清一揖,“请随小人来。”

越独清抱拳回礼。

穿过膳庭,来到一处三面开窗的小堂,室内摆着一张简单雅致的花梨八仙桌,他们步入之时,厨役恰好上完最后一道小菜。

叶红茯一个劲儿地给越独清夹点心小菜:“越大哥,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你尝尝!”

越独清看着满桌的精致糕点,心境渐渐温和下来,这么多珍馐小食,难为纳兰孝轩费心准备,可见他待妹妹心思细腻,他自小孤苦,见到这样家人之间的细水温情,不免感慨。

越独清用过早膳后,去后厨借了一坛清酒,回到浮白斋,已是日上三竿。

青年人坐于榻上,脱靴解袜,只见他左腿上缠缚着一片白色纱布,隐隐渗着血色,原来他之前行走缓慢,竟是因为小腿受了伤!越独清解下纱带,拿清酒往伤口冲洗,那酒甫一沾到血肉,就将血色冲去,沿着小腿汩汩流下,实在是触目惊心。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响起,越独清道:“进来。”

来人是纳兰孝轩,他依旧披着件月白的披风,似乎是很喜欢这样素雅的颜色,他手里还提着许多包裹。

纳兰孝轩刚刚从山庄外回来,甫一进门就见到越独清往伤口洒酒的一幕,当即一惊,越独清见到来人是他,也有些错愕,想要起身相迎,却又无法即时穿好鞋袜,只好苦笑道:“纳兰公子见笑了。”

纳兰孝轩看着越独清那血肉淋漓的伤口,自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实在难以想象烈酒浇在血肉上是怎样一种感觉,于是他反应了一会儿,不禁蹙起眉,一时惊讶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秋日清寒,公子不要站在门口,当心受凉。”想起纳兰孝轩的旧疾,又见他身量瘦削,越独清不禁关心道。

纳兰孝轩这才走进来,见他还要继续往伤口上浇酒,急忙阻止了他:“越兄且慢。”

他语气急切:“越兄受了伤,为何不早跟我讲,也该尽早找郎中来医治!”

“皮肉伤,小孩子划的,不深,没甚么要紧。”越独清见他语气着急,立刻宽慰道。

纳兰孝轩闻言愣了愣:“小孩子?这……”

他大概原以为越独清是参与了什么江湖比武,才受了重伤——事实上在他一个普通百姓眼里,只要流血破皮就不是不要紧的伤了。

纳兰孝轩慢慢冷静下来,自他自己带来的那些东西中翻出一只白玉瓶,矮下身去亲手将里面的白色粉末轻洒在越独清的伤口上,越独清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却任由他撒完。

“孝轩本为越兄准备了这金疮药,想着习武之人有备无患,不想这就用上了。”

说着,纳兰孝轩又从他带来的那堆东西里翻翻找找,寻出干净的新纱布,就要为越独清包扎,越独清见状,颇觉受宠若惊,忙道:“谢纳兰公子好意,这些还是我自己来吧。”

纳兰孝轩闻言也觉有理,自己来更好掌握力度,他不常为人包扎,于是便将纱布递给越独清,不想越独清接过纱布,只是粗鲁地往小腿上缠去,虽然他连气息也未曾变过分毫,纳兰孝轩却看得揪心,故而复又不由分说地接过手为他包扎,越独清见状,颇觉窘迫,他盯着纳兰孝轩那双白皙修长的手——那本是用来握笔写字的,如今却染上血污,做这等琐事。

“纳兰公子,其实不必——”

“越兄,你刚刚的手段未免太没轻没重了,可不像是在包扎,反像是与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

纳兰孝轩打断他的话,语气调侃中蕴着点火气,斯文公子转身拿起盥洗架上的棉帕擦了擦手,又觉自己失态,转身向越独清拱手一揖:“抱歉,在下有些急切了,实在是在下生性软弱,见不得这种皮肉之苦,一时心生不忍,过于……”

越独清忙开解道:“是我考虑不周,做错了事,让你费心了,公子心怀慈悲,不要妄自菲薄。”

纳兰孝轩闻言,眉头舒展:“越兄见外了。”想起之前他说这伤口的来历,不禁对他所言有点好奇,又问他道:“越兄是何时受了伤,怎么不早点告知在下?”

越独清腿上的伤,其实一开始没那么严重,正如他所言,划伤他的,是一个七岁多的小男孩。

越独清此行,自蓬莱往西,沿途多山,就在半个月前,越独清在一处险崖下,路遇一行百姓,百姓们七嘴八舌地交谈议论,像是在谈什么了不得的灾祸,当越独清走近,才看到他们的目光都朝着北坡的一片断崖。

断崖上有一个年轻汉子和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衣衫寒酸,二人露出短褐的手臂上和脸颊上都纵横着被枝杈划破的伤痕,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年轻汉子当时正踩在垂直的险壁上一块摇摇欲坠的岩石之上,双手用力托举着那已经吓得哭泣不止的孩童,孩童抱着一截枯萎的松根,据围观的百姓说,他们已经被困在那上面七八个时辰了。

七八个时辰,对于一个普通的庄稼汉来说已经远远超过了体力和心理的极限承受,但是那庄稼汉像是嵌在了岩壁当中,像一块风干的岩石,牢牢托着孩童缩成一团的身躯,一动不动。

围观的百姓们都有心无力,有几个心善的妇女都哭红了眼睛。


越独清没有多问,施展轻功踏着岩壁直上,将两个人救了下来。

二人是一对父子,因为孩子的母亲病重,父子俩没有钱买名贵的药材,于是一起上山采药。

越独清向来容易为这种世人早已视作平常的亲情所感,当即取出一锭金子接济二人。

父子两个邀请越独清留宿歇脚,越独清欣然道谢。可是就在当晚,那位父亲不知是为了救妻子活命,还是出于其他目的,偷取了越独清随手放在桌子上的荷包。

他也许没想到越独清并未熟睡,又像是料定了越独清不会对孩童下手,于是教唆儿子拖住越独清,越独清本来欲追,那懵懂孩童抱紧越独清的腿脚,惊慌之下为了父亲逃跑成功,抽出柴刀划伤了越独清的腿。

越独清没有继续追回钱财。

他看着庄稼汉离开的背影,皱了皱眉,转身蹲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鲜血顺着小腿渗出沾到衣袍上,彼时越独清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冷声道:“别看。”

之后他钱银尽失,为了继续赶路,只好只身前往黑道第一大杀手帮派济虎门,领命刺杀关龙寨的对头冤家匪窝头子黄蛟,再去关龙寨领赏金,但却因为一些他也不甚清楚的误会,越独清被下山交钱的独臂夜叉指认围攻,刀剑无眼,越独清失手杀了独臂夜叉,才得以拿钱离开。

至于江湖上为什么谣传他扫平了关龙寨,就不得而知了。越独清本来不想把这又臭又长的缘故告知纳兰孝轩,但是他不愿那些谣传引起纳兰孝轩误会。

“就是这样,我没有屠寨。”

纳兰孝轩听完这其中缘由,睁着清澈的眼睛,好是惊讶了一会儿,半晌,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伤口:“所以,你自从被那孩子砍伤后,紧接着又去……又去与人比武?”也许他原本想说越独清又去杀人,但斟酌了一瞬,还是说出“比武”这么个体面些的词来。

“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越独清道,“对了,听闻公子下山办事,现下怎么来找越某?”

纳兰孝轩闻言,当即想起此行的目的,也不顾他答非所问,引开话题,当下兴致冲冲道:“你不说我险些忘了,这次下山,正是为了越兄。”

越独清奇道:“为了在下?”

……

越独清随纳兰孝轩来到有云山庄山南马场,此地是为山庄书生们练习骑术和射术的场地,二人远远便见到成排的宝马良驹,其中有一匹抱月乌骓,毛色润泽,结实挺拔。越独清一见,就忍不住上前捋顺它的鬃毛,青年人一对明亮的凤眸此刻泛着动人的光彩,像是见到糖的小孩子,恨只恨自己腿上有伤,不能当即策马驯服它。

纳兰孝轩走在一边,见状心里一软,不禁又想起自己的表妹阿茯,思及她儿时见到自己带着话本回家时兴高采烈的情境,他为人随和,似乎颇觉给别人带去所需之物是件十分愉快的事,如今见越独清颇喜欢自己重金求得的千里马,纳兰孝轩笑道:“山庄开设书院,学生们需要练习骑射,今日我命采买的管事下山买马,顺带为越兄挑选了这匹乌骓和一些其他物件,聊谢越大哥搭救小妹之恩。”

越独清闻言,动作一滞,随后他摇头道:“这也不必,我不过随手行事,借宿山庄已是叨扰,公子仁义,越某心领了。”

他虽喜爱这匹良驹,却也更不愿亏欠他人,江湖上萍水相逢,多是过客,更没有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纳兰孝轩也不急,只笑道:“越大哥,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又是否当孝轩是朋友?”

他年纪比越独清小些,说这话时,嗓音清润,目光诚挚,这声越大哥听起来竟是意外的顺耳。

越独清耳根一软,听他说“朋友”又觉得心口温热,当下便道:“若能有纳兰公子这样的君子之交,实乃幸事,不过……”

纳兰孝轩抢言道:“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好,越兄既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当成全我报答的心意。”

越独清实在喜爱这匹良驹,闻言也不好再推辞——他向来厌倦这些繁文缛节,既然纳兰孝轩是真心相赠,那他收下也无妨,只可惜……

越独清自知朋友二字对一个行走江湖的人来说,是多么单薄,今日他与纳兰孝轩萍水相逢,明日天涯各赴,山河广袤不知去处,只遗憾他再不能回报纳兰孝轩的恩德,而且他此行凶险,只怕有去无回,眼前的朋友,最终不过归于陌路罢了。

想到日后便不能与眼前温文儒雅的小公子再有交集,越独清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只叹自己思虑过多了。

“既然如此,越某还有一事相求。”

“越兄请讲。”

“我之前那匹老马,就留在贵庄了,还望公子莫嫌麻烦,那匹马跟了我许久,望公子能为它寻个好的去处。”

“这算不上问题,看得出越兄你是惜马之人,这匹乌骓交由越兄才是好马遇伯乐。”

那乌骓目中常蕴厉光,被越独清冷眸一瞥,才沉静下来,似乎是能感受到这位饲主与众不同的强大气息。


纳兰孝轩见状,笑道:“越大哥,它好像很信任你,不如给它取个名字。”

取名?

越独清知道一些人都有给自己爱驹取名以作区别的习惯,但他从未附庸过这些无名风雅,也许是他天生就是一个无趣的人,又或者因为他背负着的那些,从来都是无趣的。

可此刻他看着纳兰孝轩开心的样子,没有拒绝这份他十分不擅长的差事:“取名?”他有些局促地强迫自己思考:“这……它通体乌黑,不如就叫小黑……”

那马儿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大大的眸子里目光恹恹,纳兰孝轩见状不禁被这场景逗笑了,越独清有些尴尬,又道:“还是大黑?或者黑……”

话未说完,一旁本打算认真听他讲话的纳兰孝轩笑得更开心了,似乎听他冥思苦想出这些十分随意的名字是很有趣的事。

越独清见他笑得像个孩子,也不禁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笑道:“越某实在才疏学浅,”话未说完,他灵光一现,又道:“不如麻烦公子帮它取名?”

虽然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分别,越独清也还是有些不舍的情绪,让纳兰孝轩为自己的坐骑取名,也算是可以在他们白驹过隙的相逢中,留下一些痕迹。

“我?”纳兰孝轩闻言,略一思索,回答道:“那孝轩冒昧了,古语有云,龙游四海时抱月乘风,这马身姿矫健,不如就叫乘风,愿它如龙能行千里,随越大哥遨游天下。”

“抱月乘风,四海遨游。”越独清喜道:“乘风,好名字,与这马实在相配!”

青年人面容英俊,一对凤眸笑时眯起,实在让人见到便觉得心情愉快。纳兰孝轩与他结交,却知江湖没有久留客,不禁心生惋惜。

“越大哥!”——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灵的娇唤,正在赏马的二人闻言望去,来人一袭红白相间的罗裙,不是叶红茯又是谁?

叶红茯欢快地跑到越独清跟前,小女孩的发辫不再高高绑起,而是编作精致的穗辫,分在肩侧,红色的发带随着她一路小跑轻轻跃动,显得俏皮而可爱。

“阿茯?你怎么来了?”

纳兰孝轩忙活了一上午,见到可爱的小妹,不禁心生欢喜,又见她没有带披风御寒,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往她身上披。

叶红茯却躲避开,小声咕囔:“我不冷,”她凑到纳兰孝轩边上,小声道:“穿了披风,我的漂亮裙子就看不着了。”

纳兰孝轩闻言皱眉:“那怎么行,会着凉的,你又说药苦不肯喝……”

叶红茯嘟起嘴,不满他的啰嗦:“哎呀,我穿的够多了,你怎么总觉得少穿件披风就冷得不行了似的。”

似乎是觉得在越独清面前和兄长拌嘴有些难为情,叶红茯转脸对越独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谁知越独清却拿过纳兰孝轩手里的披风,将她裹成一团:“那是因为他自己冷,所以觉得你也会冷,所以不顾自己冷也要保证你的温暖……”

越独清转脸看向纳兰孝轩,笑道:“我说的对吗?纳兰公子?”

纳兰孝轩闻言怔了怔神,自己内心所想被人这样讲出口,实在是种很奇妙的体会。

草场上起了秋风,纳兰孝轩锦白的束发缎带随风飘起,冷风拂面而过。

在他怔神间,越独清已将自己的褐色斗篷解下,轻轻一挥,那厚实的斗篷便落在了纳兰孝轩的身上,小公子见状忙推辞道:“这怎么行,越兄你还有伤在身……”

越独清道:“你放心吧,我自幼习武,内家纯阳功力傍身,三九寒冬亦可穿着单衣当风踏雪,寒暑不畏。”

言罢即不由分说地为纳兰孝轩系好斗篷,他这斗篷内里是狐绒加衬,纳兰孝轩畏寒,这斗篷一上身便将秋风挡得严严实实,狐绒厚重,生出层层暖意。

叶红茯听越独清谈内家功力,一下子来了精神:“哇,什么内家功这么厉害,越大哥,练给茯儿看嘛。”

纳兰孝轩制止道:“阿茯,不得无礼,越大哥有伤在身,还是先让他回房歇息。”

叶红茯皱起眉头,模样很是委屈,纳兰孝轩心软道:“表哥这次下山给你买了许多小玩意儿,带你去看看,比练功好玩。”

……

小姑娘本想邀越独清一起去看纳兰孝轩给她买的玩具,但越独清却拒绝了。

他自认不过是个过客,别人的悲喜人生,万家烟火,与一个过客向来没什么干系。

清醒的过客独自走回自己借宿的小院,秋风卷起他披散的头发,愈发显得他高大的身影茕茕孑立,而青年人却像是十分习惯这样一个人独来独往,从头至脚都是冷漠的气息。可是,当他走进门后,一眼便看到桌上摆放的一堆东西——那是那位名叫纳兰孝轩的小公子带来的,此时青年人的神情又莫名变得温和起来。

越独清合上门,走到桌前坐下,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小物件,有些上面还粘着小小的纸片,他有些疑惑,拿起来一看,才发现上面竟书有密密的小字,皆是用来著明物件用处的。

纸片上墨迹尤新,应该是纳兰孝轩采买时写上去的,越独清此刻看着这些秀致的小字,不禁想象出清秀的小公子提笔认真誊写的神情,心里只觉得一片柔软,又莫名生出些小小的欢喜。


然后,他按住自己的心口,像是按住那欢喜,他将那堆可爱的小物件儿用桌布包起,走到窗边,冷风吹进来,吹得窗幔发出沙沙的擦响,将他心里的温和都吹成冷冰冰的浮尘。

越独清手臂一扬,那包袱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直线,就这样被他毫无停顿地扔了出去,轩窗正对着院后的山林,那包袱没入丛丛杂草,如石沉大海,不见踪影。

这本该是一个平常的秋日,有平常的麻雀枝头喧闹,平常地低头梳理自己一小团一小团的绒毛。

有云山庄也如往常一样,辰时便可听到连绵的山坳数座塾院里传来学子先生的之乎者也,偶尔能有关于表小姐今日又闯了什么祸的窃窃私谈。

纳兰孝轩依旧起得很早,他遵循着往日作息,打理山庄事务,与众元老商谋家族事业,还要偶尔去看一看叶红茯,担忧这个好动的小姑娘又一个人跑出去惹祸。

往日是这样的,叶红茯年龄尚幼,活泼好动,总想往那些未知的世界里钻去一探究竟,却从不考虑——或者说是从不惧怕那些未知世界里有着怎样的凶险。

好在自从那位习武的青年入住有云山庄之后,这位风风火火的表小姐终于有所收敛,纳兰少主的忧虑也得到减消,至于表小姐天天去拜访那位青年给他增添了多少忧虑,那就天知地知了。

那位青年人古怪得很——这是有云山庄上下众所周知的事情,因为有表小姐四处添油加醋甚至胡编乱造地跟人讲述他的事迹,所以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但是同时,这个人又像是不存在一样——除了少主和表小姐,很少有人见过这位在表小姐日常的口若悬河中已经近乎神祇的大侠。

或许他是个独来独往的异类,又或者是位隐士,也有人猜测他是个害羞的人,或者是个俊美的妖怪——谁又知道呢。

但是在今天,这样平常的一天,表小姐没有再来书院跟他们谈笑风生,少主人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勤勉巡视顺带捉走表小姐。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要从何说起,总之纳兰孝轩如同往日一样忙着打理账目和向几位管事分派平常庄务的时候,平日里总是笑着的小姑娘竟哭丧着脸慌慌张张地跑进他的书堂。

“怎么了,阿茯!”纳兰孝轩被自己小妹那脸上的泪痕吓了一跳,急忙自袖中取出巾帕,迎上去为小姑娘拭泪。

少年的动作十分温柔,语气却因为担心带着些急切,言辞像是在哄未足月的婴孩一样:“不哭啦小阿茯,不哭,有什么事告诉表兄就好。”

“表哥,表哥,越大侠他,越大侠他不见了!”

纳兰孝轩闻言也是一愣,他柔声问道:“怎么会呢,郎中说他的伤还没有好,是不是他去了后山练功,你找不到他罢了?”

叶红茯被他一哄,哭得更凶了:“不是的,不是的,我去了马厩,越大侠的乌骓马不见了,守门人说他昨夜就出了山庄……”

纳兰孝轩道:“你先别急,说不定他是有什么事要办,午后也就回来了。”

沉稳的小公子徐徐开导着小姑娘,但他自己也知道,那位青年侠士确实有事要办,但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江湖上从不缺不辞而别的人。

他早知这位我行我素的青年人会离开,但他没想到分别来得这样突然。

越独清的伤还没养好。

纳兰孝轩觉得心底有些过意不去,虽然那位少侠的伤与他并无瓜葛,他也仍怀着悲悯的心为他担忧。

这位小公子向来如此,所以他的家族将最正派的书院产业交由他来打理,因为只有拥有这样的胸怀的后辈才真正能把家族发扬光大。

相逢当是有缘,一个江湖人闯入你平凡的生活,你最初会觉得惊讶,而当他与你相识之后,你又会知道他们和你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借宿在你的屋檐下,渐渐的你就会习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假以时日,当你认为你们会像朋友一样就这样相处下去的时候,那位江湖人却又突然消失在你视线之中,如同他本就未曾来过一样。

有的人离开时,甚至不会留给你一个后会无期的背影。

……

夜风呼啸着卷起陌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在人的视线中飞扬,仿佛在枯朽后还要告诉你它们曾经鲜活。

越独清乘着那匹抱月乌骓,一人一马不急不徐地前行着。

蹄铁在官道的硬土上踏过,发出一连串的钝响,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他依旧背着那只从未在人前打开过的黑布包裹,身着一件老旧的深黛外衣,系着绾色腰带,十分简单的装束,在寒凉的夜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可他似乎并不觉得冷,他在赶路,也在发呆,当一个人在沉思一件事的时候,对外界环境的感知就会变弱,何况他是习武之人,内劲纯阳,抵御这区区夜风也是绰绰有余。

越独清想了很多事,想他此行的目的,想他想不起来的那些令他头疼的记忆,偶尔他会想到曾经经过的地方,其中有个叫做有云山庄的地方,他此刻所乘的乌骓马就是那里一位名叫纳兰孝轩的小公子赠与他的。


他离开有云山庄有几天时间了,可那位小公子温文尔雅的音容笑貌,还是总出现在他脑海中。

小公子身边还有个聒噪的小姑娘,也许是因为她日日都来跟他单方面地谈天,他才决定尽早离开有云山庄的。

但他又提醒自己不能把错全部归咎于别人,实际上他自己的问题比别人多得多。

一旦对一个地方有了多留一日的念头,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在那个地方继续待下去。

越独清走在自己的一条路上,这条路与其他路不同的,也许是它的终点可能少了一个回头的方向。

如果有一天他走到那终点,还有机会回头的话,也许他会回到有云山庄,再去见那位待人细心和善的小公子,在他畏寒时为他披上一件遮风的外衣。到那时,就算那位聒噪的小姑娘仍然每日来打扰他练拳,他也不会多介意。

可是那是比较远的期望了,彼时小公子还记不记得他,那方清净的小院是否已经有了新的宿客,都是未知。

江湖载酒一夜别,曲终人散过客轻。

不过是寻常的事。

“乘风。”

他一手轻轻捋着马鬃,在叫乌骓马的名字,那是那位赠他宝马的纳兰公子取给它的名字。

青年人的嗓音很有磁性,带着一种清澈的温度,那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在夜风中发出一声宏亮的嘶鸣。

纳兰孝轩送给他的东西里,他只带走了这匹马,因为他不敢与人深交,却又不想与那位小公子的联系完全消失,这明明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他想要这痕迹存在,但却不能期盼更多。

越独清不是适合有朋友的人,这道理自他开始习武起就已经铭刻于心。

夜色深沉下来,青年人依然没有找到有人烟的地方,看来他今夜不得不幕天席地,露宿荒野了。

可是在他准备下马休息的时候,前方十几丈外却突然出现了一方简陋的茶棚,隐隐亮着灯火。

越独清下了马,将乘风拴在一旁的杨树上,默不作声地走近茶棚,茶棚里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手脚太不利落,拄着拐杖慢慢地收拾桌椅——那迟钝的动作让人觉得也许她是从傍晚开始收拾,而且直到现在才做完这么简单的工作,当她见到这样一位英俊的青年,不仅毫无欢迎之意,更是匆匆打了个哈欠,就端着烛台往里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年轻人,小地方打烊了,明日请早吧。”

越独清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去拦她:“老人家,晚辈只在棚里借宿一晚,明日就走。”

老妇人的脚步没有停顿,也没有再出言相拒,好像老人上了年纪就会耳背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的任何动静一般。

越独清于是就顺其自然地进了茶棚,运掌将四张方桌推在一处,一阵清响,桌子拼成一块九尺余长的地方,他翻身坐上桌板,解下腰间水囊,却发现里面早已经没有了水。

“老人家,能否借些水。”

那老妇人此时已进了里屋,她看起来腿脚不好,并没有出来给越独清找水的意思。

越独清只好自己去了茶棚随地架起的锅炉旁边,不一会儿终于寻到一口水缸,他将水袋装满,回到桌子上坐下,转身对着荒郊夜色,一口一口地浅饮。

那凉水在寒秋夜风里只会更加冰冷无味,它沿着人的喉咙流进身体,就如同冷风直直地吹进活人的骨缝。

越独清就这样不急不徐地饮水,虽然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可他那种安静的姿态,就如同在品什么绝世好茶。

他一直背着他的黑布包裹,就算是躺下的时候也不曾将它解下来,如同蜗牛背着一枚贴身的外壳。

于是当他歪身倒在桌子上的时候,那包裹也随着他的动作而撞到桌板,发出沉闷的钝响。

然后,他没有再发出声音,他手中的水袋掉落在茶棚的土地上,水流淌出来,在黑沉的夜色渲染下,活像是一滩血。

有急风将山道上堆积的枯叶吹进茶棚,小小的地方突然四处亮起烛火,映得地上的水泛起寒光,自茶棚里屋走出一个人,她看起来依旧苍老,她就是刚刚进屋的老妇人,但她又绝不如之前那样迟钝,她那双皱纹满布、深深凹陷的眼睛发出一种诡异的光,木制的拐杖在地上轻轻一敲,老妇人已闪身来到了越独清身边,她生着褐色斑点的手伸向这位年轻人。

明亮的烛火下,她的手露在袖口,那是一只有着很长指甲的手,每一片指甲都倾斜地生长,像是锋利的刀片,而她,现在想要用这刀片似的指甲,取下眼前年轻人的头颅。

“老人家,我不喜欢别人离我太近。”

青年人的嗓音依旧沉静,在这荒郊之外,传进老妇人的耳朵,却犹如可怖的幽灵叹息。

不知从何处莫名亮起来的烛火在青年人出声的一瞬间又莫名地熄灭了。

老妇人也在他出声的那一刻收回了手,拐杖一撑,倏地退开了几丈远。

一时间万籁俱寂,在老妇人的谋划之中早应已死去的越独清坐起身来,掸了掸刚刚风吹时落在衣襟间的尘土,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捡起地上的水袋,颇觉可惜地倒掉里面浸过毒药的凉水,然后又将那水袋系回了腰间的蹀躞带上,期间并未看向老妇人一眼。

那满是戒备紧紧绷着战弦的老妇人似乎有些恼怒:“你没有喝?”

越独清这才看向眼前这个矮瘦的老人,淡淡道:“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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