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斗笠,青布衫,骏马,黑狗,胡茬男。
京州与益州的官道之上,一个身着青色布衫,披蓑衣,戴斗笠的男人有气无力的挪动着步伐,嘴里的狗尾巴草随着男人的脚步一颤一颤,同样的有气无力。
男人的身后,一匹黑马迈着懒散的步子跟随,身上的尘土让它的毛发看起来灰蓬蓬的,大脑袋微微垂下,眼睛没有了神光,精神状态很差。
男人的脚边,一条黑狗紧随着男人的步伐,耷拉着脑袋,夹着尾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同样的一身尘土,同样的有气无力,任谁看来都与他的主人出奇合拍。
男人停下了脚步,黑狗与黑马同时站定。男人抬起手,挡在眼睛上面看了看天空中的太阳,黑狗与黑马也向着同样的方向望去,而后,这一人一马一狗对视了一番,一同向着路边大树下的一块平地走去。
从马背上的行囊之中取下了一个包裹,又从包裹之中拿出了两个大海碗,一个褐色,一个黑色,并排放好之后,男人又从马背另一侧的木箱中拿出了一个大水囊,拔出盖子,凑到鼻子前用力的嗅了一下,而后一脸陶醉。
黑马看着男人的动作显得有些着急,前蹄刨了刨土,又打了个响鼻,甩着大脑袋在男人的胳膊上摩擦。黑狗则是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搭在男人的大腿上,张嘴咬住了男人衣袖用力的向下拉。
男人摸了摸马头,又摸了摸狗头,笑着说道:“别急别急,这就给你们倒上!”
黑狗与黑马闻言,似乎听懂了男人的话,分别跑到两个大海碗后站定。
“这益州的千里香可就只剩下这一袋子了,今天喝没了可就没了,以后我们只能喝京州的酒了。”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地上的两个碗里倒满了酒,而后拿起袋子摇了摇,感觉分量还足,随机嘴角一咧,拿起酒袋咕咚咕咚就豪饮起来,黑马与黑狗看到主人的动作,也分别低头,呱唧呱唧喝起了碗里的酒。
片刻之后……
“啊!爽!”
“秃噜……”
“嗷呜!”
来自三个物种的满足的声音同时响起。
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宠物。喝了酒,男人没有了之前有气无力的感觉,黑狗也变得活泼了起来,尾巴摇个不停,黑马的眼神也变得神采奕奕。
男人又一次走到了黑马身旁,从行囊之中取出了一个木质的物件,鼓捣一番之后,这个物件变成了一个简易的方盆,放在了黑马的面前,又从背包之中拿出了一个小布袋,将其中的豆子倒进方盆里,而后将两根胡萝卜掰成小块也丢进了方盆之中。
男人做完这些,黑马也将头从酒碗之中抬起,意犹未尽的伸出舌头舔了舔碗,继而转到方盆之中继续进食。
拍干净身上的尘土,男人搓了搓手,又从行囊里取出了一张烧饼,撕开一半丢进了黑狗的碗中,另一半则是就着水袋里剩下的酒水,几口就吃进了肚子里。与此同时,黑狗吃完了另一半烧饼,黑马也将木盆之中豆子与胡萝卜吃光。
一人一马一狗似是各司其职一般,先是黑狗将自己的碗咬起放到了方盆里后,向着路边的草地之中奔去,而后是黑马同样将自己的碗放进了方盆里,等待男人将背上的行囊与木箱解下,也同样走向了路旁的草地。男人则是将一马一狗的餐具做了简单的清洗,自己拎着行囊,木箱与餐具走到了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躺下,拉下了斗笠遮住了脸,翘起了二郎腿缓缓的睡去。
朦胧之中,往事一幕幕化作了梦境,斗笠下男人的表情时而微笑,时而蹙眉,可见他睡得并不深。不久之后,伴随着一声苦笑,男人坐起身来,眼神有些呆滞的望着北方,而后一声轻叹。
“哎,时间就是刮骨刀,有些记忆,终究是变淡了。”
男人叫做秦彦,是一个跨越了时空来到这里的旅行者。用秦彦原本生活的世界中通俗的叫法,可以称他为穿越者。在那个世界,穿越就如同刮风下雨一般的寻常,方式也多种多样,就比如说秦彦,就是以雷法破开时空裂隙而造成的穿越,就是大家口中的被雷劈了。
秦彦并不认为他是做了什么坏事儿被雷劈,事实也是如此。作为几十亿分之一的普通人,他过着再寻常不过的普通生活,打卡上班,赚钱买房,努力让自己不饿死的同时,也尽可能的做一些爱做的事情,比如野外生存,比如搏击,比如烹饪,又或者是一些寻常用不到的专业知识。这些事情中,有的是出于爱好,有的是出于虚荣,但多数都是为了能在那个世界中更好的活下去。如果真的要在秦彦身上找一个能被雷劈的缺点,爱好女勉强算一个?或许吧,毕竟到了年龄还是单身,总是会想一想的。
度过了雷法穿越之后的迷茫期,秦彦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了解了一番之后,他得知了这个世界的大概情况,文明程度大概处于封建社会中期,人们还处于在天灾与战乱中挣扎求存的境地,秦彦的着陆点叫做大周,但并不是一代女皇的治下,这个世界的历史与秦彦穿越前的历史走向有很大区别。诸子百家之前大致相同,战国争雄之后虽然也出现了始皇帝,可并不是大秦,也没有二世而终。结束群雄争霸的人叫做龙昊,创建了龙王朝,国祚三百年,而后龙王朝分崩离析,分裂为唐蜀楚鲁晋五国,经历近百年战乱,再次一统,有了盛唐二百年的繁华,而后百年进入衰败期,再次分裂为后唐,西蜀,楚三国。三国之间又进行了几十年的攻伐形成了鼎足之势,天下再度进入了难得的和平发展期。而大周,便是后唐改国名而来。
秦彦从各方面了解过这自后唐到大周的转变,没有详细的历史文献记载,史书之中多也是统一口径般的写到,后唐势微,宦官当道,外戚弄权,百姓疾苦,太祖以定远将军之职举兵清君侧,然大军未至而后唐之主身陷囹圄,阉人外戚篡国,太祖悲怒,卧床不起,大军月余未得寸进。后唐主刚烈,不与龌龊,终身死宵小之手。太祖震怒,虽抱病,亦难掩拳拳之心,挥军伐逆,一战而胜。太祖忧国,暂掌国事,辅幼帝治国。然幼帝命舛,十一而殁,后唐血脉断。国不可无君,民不可无主,外有蜀楚伺机而战,内存忧患颠覆乾坤,大厦将倾,太祖得万民敬仰,受百官拥戴,临危受命,封禅于东海之滨,号周。
对于周太祖的记载,秦彦大概也就知道这么多。这不长的一段话,基本上算是周朝太祖皇帝登基前的生平。寥寥的文字之中虽然满是对周太祖的赞美,可秦彦这样一个在性善论与性恶论的博弈中,坚定的支持后者的穿越者看来,老不修的周太祖就是一个彻底的谋国者。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周太祖在登基之后,整顿吏治,减免赋税,还地于民。对内放宽政策,休养生息。对外亲自挂帅,打了几场漂亮的守卫战,稳定了新生的王朝。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算是一个合格皇帝。没有他,也就没有周朝这蓬勃发展的二百年。
回想起来到这个世界的两年多时间,秦彦觉得他已经开始融入了这个世界,他感觉自己过得比穿越前要舒心许多,只有那逐渐模糊的,对于以前的记忆让他感觉到莫名的心慌。不过秦彦也很明白,既然拿到了这样一个离谱的人生剧本,好好演下去才是当务之急,于是,便有了这一人一马一狗的旅途。
秦彦穿越后的着陆点,是大周最北方的云州城。云州城是一个大城,是大周东北方的军事重镇,也是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进行商贸的口岸城市,它坐落于大云山与小云山的接壤处,如同闸门一般控制着两条山脉之间仅有的一条连通着大周与草原的通道,威慑着草原上有不臣之心的部落,保护着大周北方的沃野千里。
秦彦在云州城住了两年,跟城内的商人学习过经商,跟城外的农民学习过种地,跟城墙上的士兵学过守城,也跟草原上的牧民学过养马,大黑就是他在草原狼嘴里救下来的小野马,如今已经是一匹神俊的良驹了。
秦彦在云州城混的很不错,就连城中书院里老古板的教书先生都对他青睐有加,毕竟先生是文化工作者,对于秦彦这样一个总能吟出几句精彩诗句的年轻人,怎么能不喜欢呢?当然,只有秦彦自己知道那些诗是怎么来的,但为了跟住时代的步伐,他还是给自己表个了字,子墨。彦者,有才有德,子墨者,文采斐然。当时秦彦以为先生会对他怒吼:“庶子,狂妄!”却没有想到先生只是捋着胡须表示,德才兼备,身与名齐。秦彦捂脸,手动害羞了一下。
对一个在工业文明时代生活了二十几年的穿越者来说,总能有一些不需要抄袭就可以获得认可的领域。比如说城外的农民伯伯,秦彦帮他们改良的灌溉系统让他们的耕作变得又省力又高效。再比如说对于城里的商人与城外的牧民,秦彦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与城墙拐角一般厚的脸皮帮他们建立的通畅的贸易线,更是让他们受益匪浅。甚至就连云州的军事一把手镇北将军都对秦彦格外重视,原因就是秦彦帮助他们改良了部分武备。虽然受限于材料学的发展,秦彦没法将工业时代的热兵器带到这个世界,可一些简单的改良还是难不住他的。
于是,短短的两年时间,秦彦在云州城里即便不是家喻户晓,也是声望鹊起了。如果秦彦是一个贪财的人,想要做一个土财主,那他只需要在云州城里慢慢经营,而后扩大规模,利用自己丰富的商业知识储备,几年时间就能做成腰缠万贯,但他并不贪财,饿不着冻不着他就能够满足。如果秦彦是一个好名的人,那依靠着唐诗三百首就能成为这个时代的文人名士,但他并不好名,声名远播又如何,到底不是自己的,用起来会很羞耻。如果秦彦是一个好权的人,镇北将军那里早就抛出了橄榄枝,虽然这条线无法让他居庙堂之高,可在云州一地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毕竟整个大周也就五个州,在镇北将军手下当差,这就相当于在北方军区总司令手下工作了,前途可期。可是秦彦并不好权,性子散漫的他,但对于这种工作还是很有抵触的。
在秦彦的心中,有一个侠客梦,风流倜傥的令狐冲,为国为民的郭大侠,哪怕是优柔寡断的张无忌,都让秦彦觉得分外向往。巧的是,这个时代便有这样的土壤,更巧的是,这个世界的武力值还算是在经典物理的管辖内,没有上升到量子物理的层面,牛先生还可以在天堂享受死后的安逸生活,这让秦彦觉得没有白白穿越一回。
只是,追梦途中的一个小意外,让秦彦不得不孤身背井离乡。
三个月前,书院的先生与秦彦对饮时,听到秦彦说出了侠客梦,是惋惜的直摇头。满腹经纶的秦小子,怎么就如此的自甘堕落,要去行那些粗鄙的武夫之事呢?难道他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即便不读书,在镇北将军手下谋个差使,保境安民不是也很好么?奈何,奈何。
空呼奈何并不能改变秦彦的想法,更加让先生无可奈何的是,秦彦牛皮糖一样的缠着他问了三天关于江湖的事。先生毕竟不是圈儿里人,偶尔得到的一些关于江湖的消息,也早就被秦彦掏空,最终只能祸水东引,跟秦彦说,这云州城外,小云山里有个门派叫冷心阁,或许从那里能获得更多的关于江湖的消息,只是……
只是秦彦并没有等先生说完就已经没了影子,毕竟梦想中的江湖就在城外的小青山里,任谁能忍得住呢?
与先生谈话后的第三天午时,小云山无印峰山腰的冷心阁山门处,一个鼻青脸肿的青年躺在了地上,正被一群冷艳的侠女们围观。
秦彦穿越后的第一战,惨败。秦彦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就打起来了,又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顿揍,就连最后逃跑时发的弘誓大愿都是莫名其妙的。非但如此,就连挨揍几天后,在酒楼之中向镇北将军之子哭诉求安慰的时候,谢准嘲笑都显得莫名其妙。秦彦记得谢准是这样说的。
“秦子墨啊秦子墨,你说你一肚子文章,又有格物之才学,做什么不好,非要学人家做江湖客,就你那两下子三脚猫功夫,竟然去冷心阁找人切磋,你真的是不知死活。如若不是你这两年在云州还有着不错的名声,现在我应该在吃你的席了。”
“你说你想了解江湖,你来找我不好么?偏偏要去冷心阁。你知不知道冷心阁的祖师爷是谁?那可是太祖的女人!还是后唐那一会,她们的祖师就与太祖定了终身,在太祖立国之前,她一直作为太祖的贴身卫士陪同太祖十几年。我还听说,太祖打的好多场硬仗,那位祖师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当是我大周第一奇女子。”
“后来太祖立国,为稳定朝局,立了崔氏之女为后。那位祖师爷一气之下远走云州,建立了冷心阁,并立下了规矩,入冷心阁者,终生不得嫁。门内女子与男子产生感情,男人死,女人终生囚禁。胆敢亵渎冷心阁门人者,虽远必屠。啧啧,那几十年时间,江湖上的青年才俊,不知道有多少都成了冷心阁的剑下亡魂。”
秦彦清楚的记得这个时候,他打了个冷颤,可嘴上却不认怂的说了一句:“老妖婆。”
“没错,你说得对,她就是个老妖婆,不过这规矩自那位祖师自杀之后,也就没那么严格了。据说那位祖师是听闻太祖驾崩,在太祖陵前殉情的,至于后事如何便不清楚了。这百年时间已过,冷心阁的处事风格变了很多,不似那些年那般杀性过重了。”
“真性情的女子,不过在我看来,这冷心阁也没有那么强,至少第一个跟我交手的小姑娘就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秦彦记得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可换来的确实谢准更严厉的批评。
“你还不服?秦子墨我告诉你,你说的那个豆蔻少女,乃是冷心阁的少门主,江湖上不世出的天骄,武功造诣已是冷心阁当代门主之下第一人!而冷心阁的当代门主,几年前游历江湖的时候,就已经是罕有敌手了。沙场征伐我不怕她,但若是捉对厮杀,我不及她!更何况你!而你!竟然用下作手段与她切磋,若不是少女心善,你必然暴毙当场!还有机会让你喊出弘誓大愿?而且你怎敢如此大胆,竟然要将冷心阁纳为后宫,且不说欲建后宫乃是大不敬,是杀头的大罪,便是你对冷心阁生出了这样的念头,便已经足够那些女人对你不死不休了。”
“那当如何?难不成等死?”
“为今之计,你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加入我云州军,那样我父亲便有理由出面保你,想那冷心阁主也会给我父亲几分面子,你最多受点皮肉之苦,性命无忧。”
“我选择其二。”
“庶子!你怎能选其二?莫不是我云州军小庙难容你这尊大佛?”
……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我这就求父亲修书一封,你便启程前往京城吧,带上大黑小黑,路上也算有个伴。”
于是,便秦彦的逃命生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