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时分,项府宴会厅内的气氛冷到了冰点,就连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下人们个个都打起十万分小心,生怕不小心触了哪位主子的霉头...
天歌和项父、项母一同吃晚膳,席间,项母给天歌夹了好多她平常爱吃的各色菜肴,但今天的天歌似乎没什么胃口,项父好几次同她说话,天歌都因走神没有听见,为掩饰自己的食态,天歌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就急匆匆的回房洗漱了...
但是回到房间,天歌躺在了床上,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的脑海里就像跑马灯一样,过往和许扬在一起的画面在眼前一一浮现...
她自小和许扬携手同行,从孩提时代到青葱年少,许扬总是照顾,呵护着她,两人风雨同舟,各自见证了彼此的人生。
人之所以焦虑,大概是因为未知吧,古往今来,人们都喜欢把问题前置,过早的杞人忧天,为尚未发生的事情而担忧不已。
项天歌不知道未来属于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所以才总是忍不住害怕,她担心事情的发展会出现变故,同时,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做好准备要嫁给许扬了,虽然,和许扬在一起时,自己是发自肺腑的开心,但是这份开心是否就代表自己做好了准备,有这个勇气与恒心去和过他一辈子呢?这份喜欢可以抵过漫长的悠悠岁月吗?如果许扬以后遇到更好,更漂亮的女孩子,他会变心吗?那如果换作是我呢?如果我遇见更喜欢的人了,我又会怎么做呢?
项母必然是了解自己这个女儿的,吃晚饭时心不在焉,现在又这么着急回房,就知道这孩子一定是有心事,当着项父这个大男人的面不好问,现下可以去天歌闺房单独找她谈谈了。
项母:歌儿,你晚上吃得这么少,半夜会饿的。
项天歌:没事的,娘,我不饿...
项母爱怜的看着天歌,说道:你是为了许扬的事儿吧?
项天歌没想到被母亲一眼看穿了心事,只好把头转过去不说话。
项母坐在天歌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娘也有年轻的时候,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连你爹的面儿都没见过,就被你外公安排嫁给你爹了。”
天歌不解的问道:“娘,那你不怕吗?”
项母:怕什么?怕嫁给你爹啊?
项母坐在床边,目光看着窗外,思绪一下飘得好远...
“我当然怕了,但是怕又怎么样呢?
我们项家的子女向来是做不了主的,祖上给了我们高贵的门楣、优渥的生活,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就是要拿你的人生做交换。”
天歌:娘,我不是不想嫁,我就是有点害怕,你说许扬以后会不会变心啊?
项母笑着摸了摸天歌的头:傻闺女,人哪有不变的,感情和人心都是最靠不住的,许扬这孩子,我和你爹从小看着他长大,虽不算十全十美,但总体来说,宅心仁厚,踏实可靠,应该是错不了的。
天歌:“娘,那我成亲了以后,你和爹爹还欢迎我回来吗?”
项母:“当然啦,你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无论你将来走到哪里,项府永远是你的家,我和爹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你的房间也会永远维你保留着。”
天歌若有所思,依偎在项母的怀里撒娇...
这一夜,天歌无眠。
天刚蒙蒙亮,天歌就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早早的喊来丫鬟小月,替她梳洗打扮,还特地换上了一身许扬最喜欢的罗裙,因为今天是许扬回军营的日子,她要赶早去送行。
有时想想,如果许扬和项天歌只是普通人家的儿女,可能相聚的时间要比现在多得多,但这二人的身份相对特殊,很多时候并不能轻松自在的做自己呀,他们更多的是要考虑两家的家族利益。
虽说等下次许扬休假回来,两人就要成亲了,但天歌还是舍不得每一次和许扬分开,她想早点去许府,这样也可以多和许扬待一会儿,同他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也好啊,恋爱中的人就是这样,有情饮水饱。
天歌小跑在前,裙角翩跹,丫鬟小月拿着天歌连夜打包好的行囊,紧紧跟在小姐身后...
项府的家丁们看到自家小姐赶来,赶紧打开项府大门,天歌远远的就看见许扬和四五个士兵打扮的人站在大门口等候,这一切倒是在天歌意料之外的,她微笑着跑出门,不小心被过长的裙角绊倒了,许扬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走,眼疾手快的把天歌从地上搀扶起来。
天歌顺势就靠在许扬身上撒娇,明明前一晚还是有很多话要告诉许扬,怎么今早见到人,自己反而变哑巴了,或许是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吧。
此情此景,天歌只觉得委屈,把头深深埋进许扬厚实的胸膛,发出类似小兽受伤的呜咽声。
撒娇和眼泪是女人的利器,天歌将这门手艺运用得炉火纯青。
众人都在眼巴前儿看着,许扬也不方便说出肉麻露骨的情话,只是不停地抚摸着天歌的头发,低声说道:“刚刚没摔疼吧?”
许扬见天歌不搭腔,以为她还在难受,紧接着补充道:“你上次不是说想养条狗吗?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挑一只最乖的。”
天歌的脸虽然埋在许扬怀里,但是把手指伸了出来,和许扬做拉钩状。
许扬也很爽快,两人拉钩约定,等他下次探亲回来,还要带天歌去城隍庙吃许多好吃的,两人又腻歪了一会儿,许扬便催天歌赶快回去,因为时间不早了,他们要赶紧出发了,再晚就赶不上渡船了。
天歌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抬头俏皮的说道:我在家也没事儿,要不你把我也带去吧?我可以在路上给你解闷,陪你说说话,再说我还没去过你带兵的地方呢,我也想去看看...
许扬皱着眉,回答道:“战场不是你想象中的这么好玩,等我回来了,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
他俩谁都说服不了谁,两个人就这么僵着,其中一个小兵打破了尴尬,怯生生的说道:“大人,离出城还有一段距离,要不就让项小姐送你一程吧。”
天歌听到有人帮腔,赶紧点头如捣蒜:“是呀,就让我送你一程吧。”
许扬拗不过天歌,心里也确实舍不得和她分开,毕竟这次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没能多聚一聚,也就依了天歌,二人在前面并排走着,丫鬟和士兵们保持着安全距离在后面跟随着。
两人约摸着又走了半个多时辰,许扬意识到步行太慢了,照这个速度,天黑恐怕到不了驿站,又慌忙催天歌赶紧回去。
天歌耷拉着小脸不愿意放人,许扬有些恼了。
许扬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工作和生活,他区分得很清楚,他无法容忍因为自己的私人感情而拖累行军的速度,再者,前线那边的情况还不明朗,他此刻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但天歌偏偏不开窍,于是,许扬生平第一次对天歌说了重话:“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兄弟们都在等着我,你赶紧回去!”
许扬平时是一个很和气的人,今天突然当街发这么大火,丫鬟和士兵们哪见过这个阵仗,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更别提我们的天歌了,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那个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男人,今天居然嫌弃她走路慢,把她吼了一顿,天歌这会儿真的很难开导自己,天歌瞪着红红的双眼,反问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找一个闲差?你家也不缺你这几个钱,你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天歌此刻也真的是害怕了,许扬以前从未同她红过脸,如果这次的分别成为以后二人相处的常态,她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毕竟异地的感情可不牢固啊,更何况那个时代连即时通讯的设备也没有,今天此时此刻的“我想你”,送到对方手里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迟来的爱比草还轻贱。
“你才回来没几天,现在又要着急去,你的事业远比我重要,既然这样,你又何必要娶我呢,你难道不是以爱之名捆绑我吗?”
许扬没法辩解,因为天歌说的是实情,在他心里家国河山是要重于儿女情长的,婚姻对他的意义就是稳住大后方,好让他腾出手来施展个人抱负,但他知道同女人是讲不了道理的,他只需要好生安抚住她眼下的情绪,后面的事情就后面再说吧,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更要懂得加倍珍惜。
“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现在还年轻,多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对我也是一件很有帮助的事情,我以后还想去看一看北边,老是局促在南方也挺没意思的,再一个行军打仗,保家卫国,也是我的志向所在,我答应你,倭患平定之后我会抓紧回来,陪你待在金陵,谋一份你喜欢的官职。
天歌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她也知道就坡下驴的道理,说道:“那你要给我写信,每天都要写一封啊。”
“一天一封,这个难度会不会太大?而且我很多时候忙得连觉都没得睡,你就心疼一下我吧...”
“嗯,那好吧,那五天一封,这个没问题吧?”
“行,五天一封,我答应你。”
“等一下,你把这个拿着,这是我连夜收拾的,里面装的都是一些你爱吃的糕点和一些常见的药品,你在外面都用得上,还有这个,你拿好了,这是我之前去庙里求的平安符,你把它贴身带着。”
许扬也开心得赶忙接过包裹和平安符,打趣道:“放心,我舍不得让你守寡。”
天歌气得朝许扬胸口捶了一拳,让他赶紧吐口水,连呸三下,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众人瞅着这对活宝想笑又不敢笑,脸都快憋红了。
两人又走了一小段路,许扬停下来扶着天歌的双肩说道:“我娘过两天会把冯婆婆带去你家,和你说一下我们许家各族宗亲的情况,你稍微听一下就行,别太伤神了。”
许扬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道:趁我下次回来之前,你还可以过一段单身生活,要是有什么想见的人,或是你养在外面的那些小情郎,赶紧都处理掉...”
天歌咯咯地笑:“对啊,有小三、小四、小五一大堆呢,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把他们叫过来。”
许扬狠狠捏了一把天歌的脸蛋,说道:“看来我不在,对你倒是挺方便的...”
昨天中午,许扬在接到驿站快马加鞭送来的鸡毛信时,就猜到军营里有急事要召他回去了,果不其然,信中提到沿海巡逻队又发现了倭寇的几个据点,需要许扬抓紧带队去核查一番,最好是一举端掉它,保百姓安宁,扬我朝国威。
许扬拿着信找到了父亲许长松,说要早些返回军营了,许父点点头。
“军营大事要紧,你明天一早就回去,这次的差事办好了,我替你向朝廷谋一份体面的官职,趁机调你回金陵,到时我们向项家提亲也更有实力了”
许扬对这个父亲唯命是从,虽然内心很反感靠关系上位的做法,但他没有勇气忤逆父亲,靠自己奋斗无非是多花上几年时间,但眼下的局势,谁也说不好,白白在沿海耗费青春,大概率会是一件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的事。
索性就听父亲的吧,哪个当老子的会坑儿子呢?
许长松敲了敲桌案,示意许扬专心,说道:“许扬,你要时刻铭记,我们全家从小对你的期望,打你刚出生,我就想和项家政治联姻,或许是上天感念我许氏一门的虔诚,项家这代真生出了项天歌这个嫡女,我和你娘是把天歌当做你未来媳妇培养的,所以,她偶尔对我们二老刁蛮些也无碍,我们让你多让着点天歌,她喜欢什么,你通通拿去送给她,你忍让了这么多年,眼看着你们就要婚配了,你的苦日子也算是快到头了”。
许扬一反往常:父亲,我没忘,我的喜好,哪一件不是你和娘决定的?我九岁那年喜欢上了李嫣,被你们活活拆散,我十二岁那年就想做一个纵情山水的词人,又是你们逼着我舞刀弄枪,送我去沿海边防,我知道,你们就是想保住许氏一门的荣耀,我明白,我都明白,我这个人和我的心都是许家的,除非我死了...”
许长松听到这里,怒不可遏,一巴掌打在许扬的脸上。
“你闭嘴,我和你娘都是为了你好,李嫣是庶出,你娶过来,将来会成为你的大累赘,安排你学武去边防,那是为了让你韬光养晦,避免过早的被仇家盯上,我们许家的儿郎各个都是能撑起一片天的人物,就没有像你这样软弱的!”
“只要你把项天歌给我娶回来,许氏一族就能再高枕无忧几十年,但你千万不要付出真感情,不要做一个被儿女情长牵绊住的男人。”
“成婚之后,我和你娘就放你自由,但你要维持表面的夫妻和谐,不要让我许家和项家下不了台。”
许扬除了点头接受,还有别的选择吗?
不,他没有。
许扬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回答道:“我会尽到许家长子的责任,也请父亲你到时候履行今日诺言,还我自由。”
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许长松的书房,这张父慈子孝的面具,他早就想撕碎了,但在自己的羽翼丰满之前,他还要戴着这张面具过活,毕竟,他需要许家的照拂,独木不成林。
许扬何曾不羡慕许一宁的潇洒肆意,他就像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囿于许家长子的身份,被迫接受父母安排的一切,小到穿衣吃饭,大到交友婚恋,他不过是行走在人世间的一个提线木偶罢了,控制他的这根线,现在就握在许长松的手里。
许扬从记事起,许父,许母总是让自己设法邀请项天歌来家里做客,自己平日里喜欢的玩具,吃食,到了这一天全部都要优先供给项天歌,自己不能有一点脾气,还要笑脸相迎;年岁稍长些,许扬又在父母的精心策划下,上演了几次英雄救美的戏码...
在长年累月的练习、伪装下,许扬早已可以在下意识里维护天歌,面具戴得久了,许扬有时候都快忘了在和天歌交往的过程中,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假意。
看天歌对自己的态度,想必自己在她心里也是颇有些分量的,自己虽不反感和项天歌结婚,毕竟项天歌的条件确实是他这个阶层择偶的最优解了,只是要这么过早的成亲,开始两个人的捆绑生活,许扬还是心有芥蒂,难以纾解。